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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编往来】江柳:老屋

发布时间:2025年05月18日17:22 来源: 荆楚网 ​(湖北日报网)

我家老屋在江汉平原。一马平川的田园上,一座座小村 庄掩映在绿树丛中。村庄都坐北朝南,一字排开。

老屋坐落在一方名为“三家台”的台基上——顾名思义, 最初只有三户人家。 台基何时垒筑, 已无从考证。据老人推算,大约在一两百年前。听父亲说,老台基高出地面约两米左右。1954 年长江发生特大洪水,淹没了江汉平原的农田,水位涨到离台基面只剩两个台阶。老台基犹如一座孤岛,托 举老屋耸立在风雨飘摇中,成为生命的 “诺亚方舟”。

老屋采用砖木结构。先用上中下三排宽木板将五根粗壮 的杉木柱穿连起来,做成一匹 “列子”,再用顶梁、房梁、 楼板梁将四匹同样的 “列子”连接在一起,构成一个四平八 稳的支撑框架。 四匹 “列子”分隔成三个独立空间,中间是堂屋,两厢是卧室。堂屋的木柱之间镶以木板。两厢上方铺楼板,隔出楼上的储藏间。祖辈父辈用过的粮仓、水车、纺车、织布机、农具至今还静静地躺在这里,不知疲倦地述说着往事。房顶以檩椽为骨,青砖小瓦为肤,南北人字坡顶如展开的双臂。四周外墙用青砖砌成,再抹上腻子,刷上石灰。

老屋简朴美观、坚固实用。年代久了,瓦间会生缝隙。刮风下雨的时候,雨水会斜刺进来,落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在裂缝间汇成溪流,漫过祖父的黄历,浸湿了过往的日子。檐角的滴水瓦早被岁月蚀成豁口,雨水顺着凹痕滴落, 在墙角的青砖上砸出一个个酒窝。

老屋是 20 世纪 30 年代,曾祖父为爷爷成家所建。 四匹 “列子”都是从本家上辈那里买来的。算下来,这些木结构已有一百几十年的历史了。父亲兄弟分家时,爷爷和父亲为二叔新置了房产,老房子就留给了父亲。20世纪 70 年代初, 父亲请众亲戚帮忙,将老房子就地整修加固。上梁那天,顶 梁身披红绸,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被稳稳地安放在两边中柱上。后来又几次翻修,一直居住至今。

堂屋虽小,却做过母亲的 “梦工场”。夜幕降临,劳作 了一天的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纺起了棉纱。我坐在母亲 身旁,听她哼唱着花鼓戏,看她挥舞双臂,右手转动吱吱呀 呀的纺车轮,左手握着棉条,从飞转的纱锤中牵引出绵绵不断的细纱。纺出足够的纱线后,母亲又坐上织布机。她的双 脚有节奏地踩踏,双手来回穿梭,一寸寸地织出生活的经纬。

小时候,总见到堂屋横梁上 “燕子衔泥作新巢”。作为益鸟和福鸟的家燕,在家筑巢被看作是对家庭平安的守护。 燕子一定经过了反复比选和考察,才选中我家,在房梁上筑成气势恢宏的 “鸟巢”。从此,一对相亲相爱的燕子叽叽喳喳,飞进飞出,衔来田野的生机和泥土的潮湿。燕子归来,

是家的召唤;屋梁下的巢,是根的隐喻。可那时,我稚嫩的心怎能读懂 “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的诗意? 有一天,我将房门关起来,用布袋绑在竹竿上,套住了燕子。 可怜的燕子一定惊恐万状啊。虽随后放飞,但燕子后来回家过没有,我已不记得。几十年过去了,至今还心怀愧疚,不能原谅自己。

在我十来岁的时候,老屋前后还是茂林修竹,绿树成荫。 我在房前屋后的台坡上看见过黄鼠狼,追逐过小刺猬,躲避过大蟒蛇。夏夜里, 当沟渠涨成银河,蛙鸣撞破纱窗,我躺在被月光洇润的竹床上,数天上的星星,听知了的歌唱,看萤火虫提着灯笼追逐嬉戏,影子照在斑驳的白墙上。

房前台坡边曾有一棵大枣树,年龄应该有七八十岁了吧。 枣树的主干像老爷爷一样弯了腰,我和姐妹几人合抱才能围住。躬背上长出一些坑坑洼洼,像是老爷爷特意为子孙们留 下的,方便他们攀爬。主干有两三米高,再层层分出次干和枝丫,张罗出直径数十米的巨大树冠。

枣子成熟的季节,一粒粒红黄相间,挂满树枝,像满天繁星。我爬上树枝,使劲摇晃,枣子便如暴雨般倾盆而下, 金灿灿、红通通的,铺满一地。姐妹们争先恐后捡拾,箩筐和竹篮顿时盛满甜蜜和欢乐。收获的枣子除自己家留用一部分外,也分给亲戚邻居一份,剩下的拿到集市去卖。

记得有一次,母亲带我去镇上卖枣。天未亮就起床,月还睡眼惺忪地挂在天边,母亲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 乡间小路上。后来,读到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脑 海里浮现的就是当时的情景。来到镇上集市,正赶上居民早 起买菜。刚开始还一毛钱一碗,见买的人多了,母亲就地涨价到两毛钱一碗,很快就卖完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 “生 意”体验。后来学习经济学的价值规律,我都会想起这一次难忘的经历。

老屋前面有一块自留地,种满了瓜果蔬菜。再往前,是 一方水塘,水塘连着河渠。正是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父亲用木 桶在塘里挑水,灌满家里的水缸,供做饭饮用。水塘四周岸 坡上长满了大树,倒映在水中。夏 日里,我和小伙伴们跳入水塘,踩水浮立,竟能看到自己的脚尖。

离老屋大约五十米,就是我上小学、初中的学校。学校 小而简陋,但有教室、老师的宿舍和食堂,还有简易的篮球场和水泥乒乓球台,这是我们课后 “疯”玩的地方。课间休息时,我会跑回家,用葫芦瓢在水缸里舀一瓢水,咕噜咕噜喝下肚,再冲回教室。

读初中时,放暑假,我从别人手上借来一本《几何六百 难题详解》,夜以继日地躲在房前屋后、堂屋厢房,着迷一 样地钻研,终于对平面几何茅塞顿开。寒假时,又借来一本 《汉语成语小词典》,在堂屋的小板凳上,用冻僵的手,从头到尾抄上一遍。后来读宋濂《送东阳马生序》,文曰:“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 ”我能感同身受,产生强烈共鸣。

十多年前,农村掀起建房热潮。村民陆陆续续拆掉砖木结构的老屋,盖起了钢筋混凝土的新楼房,居住条件大为改善。父亲说,要不我们也拆了吧。看我犹犹豫豫的模糊态度, 父亲也就不再重提。直到如今,我家老屋成为村子里屈指可数的 “老古董”之一。

房子是老了、 旧了,可那些被岁月的烟尘熏黑的木柱、 木板里,浸润着爷爷的呼吸和父亲的汗水啊。外墙的每一道裂缝都是岁月的皱纹,每一块青砖都是故事的页码。堂屋的木板上还能隐隐约约看到我儿时涂鸦的痕迹。父母的卧室还 摆放着他们结婚时母亲随嫁的 “秋香柜”和 “秋香桌”。房门的门轴早已哑了嗓子,开关起来像奶奶一样絮絮叨叨。木板做的大门被风蚀雨浸, 已变得松软,触摸着就能感知悠远 的历史。 门上贴的门神一年又一年、一茬又一茬,尽职尽责地守护着家宅。他们听过一声声的鞭炮,见过一双双的燕子, 守过一辈辈的粮仓。

老屋就像一枚时光琥珀,封存着一百多年的人间烟火。 老屋不只是砖木的堆砌,更是农耕文明的缩影。它见证了春耕秋收的轮回,承载着耕读传家的古训。老屋像一位沉默的守夜人,提醒我们勿忘来路。

【责任编辑:伍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