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刚导演的第二部长篇《草木人间》延续了其在《春江水暖》中的美学形式,其独特的视听范式与叙事节奏被赞誉为“杭州新浪潮”,卷轴式长镜头的运用,再次证明了顾晓刚导演在视觉叙事上的独特才华。与影片的美学追求相对应,影片在内容表达和主题意蕴上也呈现出一种复杂含混的状态,既有“超重”之感,也有“失重”之嫌。
首先,我们来说说影片的“超重”之处。影片以传销组织“蝴蝶国际”为背景,构建了一个充满荒诞又极具批评力度的人间图景。传销作为一个敏感且复杂的社会现象,在影片中被赋予了强烈的奇观化色彩。在刻画传销洗脑的段落中,导演以红色为主视觉基调,配之癫狂的镜头调度——大量快切与特写镜头的使用,如同机械绵羊一般的群众呐喊,高频率重复的口号宣言,观众不论从感官层面,还是叙事理解上,都明显的感受到影像正以“超重”于现实的力度,向个体冲撞。导演试图用奇观化的手段,去处理传销对于人的洗脑过程,观众也同苔花一般着迷,表面的浮夸,其更深层剖析了传销组织的内在结构、运作机制以及对人性的扭曲与利用,无疑也增加了影片的观赏性和话题性。
同时,苔花这一角色的塑造也体现出“超重”的倾向。我们从大量影片的短视频营销段落中就可见一斑,苔花身体扭曲地在红色的光束下摇摆着身体,鼓动着双手,喋喋不休地痴语。苔花从一个被命运推向绝境的普通女性,到被传销组织所利用,再到最后的疯癫状态,她的转变被描绘得极为剧烈和极端。这种极端化的处理方式虽然能够突出角色的悲剧性,但也控制了观众,使角色变成裹挟着导演意图的叙事机器。导演试图以一个女性角色的沦落与疯癫,去表达传销对于个体的戕害与创伤。但奇异的是,苔花的挣扎与历史,都被导演以一两句台词概括而之,例如苔花那消失的丈夫,失败婚姻的原罪症候都隐没在角色的只字片语间,但我们都深知那更是对角色摧毁性、创伤性的存在。导演将角色的癫狂以极具身体性的动作表现出来,苔花的形象也如同传销的奇观一般,刻印在观众脑海。
然而,与影片的“超重”相对应的是其“失重”之处。这里的“失重”,主要指的是影片在符号运用与整体叙事结构上的悬浮感。如果把导演对于影片首位和中间叙事段落的割裂理解成一种故意为之,我们显然感受到符号在两个部分中各自起到的作用差异。例如,影片反复出现的“树”的符号,在中间段落,以寓言(或预言)的形式,代表着父亲的存在,到后来,树成为了一种阻挡人物弧光发生的障碍,目连必须砍断树,才能获得角色的新生,这并未跳脱出通常剧情片的叙事机制,但显然破除父权制不是导演的主要意图。而当我们关注另外一个角色的成长——疯癫后的苔花,她被目莲带回山野,在洞穴内里,在草木之中,突然出现的老虎与苔花怒目相视,这如同阿彼察邦式的处理,似乎是想说母爱最终唤回了苔花的本格,也让她真正面对人间现实,符号的能指与所指的意义链条似乎发生了断裂,也致使导演的主题意蕴走向不明——难以对主题进行定论,这似乎是文艺片的基础逻辑。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导演的作者美学风格。例如,横移镜头、空镜头、航拍镜头的运用,在影片中虽然有所体现,但更多地是出现在影片的首尾部分,而在中间部分则显得有些薄弱。这导致影片在整体风格上显得不够统一和连贯,这种断裂的结构是否是对市场的屈服,抑或是导演的自我书写?尤其是在影片的高潮部分,传销的丑陋面目被揭开,导演只是简单的用苔花姐妹的跳楼死亡作为此段落唯一的“重音符号”,后用电视新闻播报作为收尾,虽然理解这是“人间”篇章的写实性需要,但确实让刚接受了大量视听刺激和猎奇情节的观众期待落空,悬浮于叙事表面。
综上所述,《草木人间》作为一部具有深刻社会内涵和独特美学追求的影片,影片的“超重”与“失重”状态既体现了导演对于题材和人物的深入挖掘与刻画,也暴露了其在叙事和符号运用上的不足。在人物塑造上,导演虽然成功地刻画了苔花和目莲这两个极具代表性的角色,但在处理其极端化的命运转变时却显得略显生硬。角色的历史背景被“藏起来”,使得观众要去主动填补这些叙事空白。对于传销这个电影题材,导演顾晓刚显然比上一部《春江水暖》有更多的商业考量,不论是被动抑或主动,他还能试图在其中掺杂一些作者意图,这在当今的中国院线电影版图中,已实属不易,不论是以何等状态。
稿源:荆楚网(湖北日报网)
作者:陈杰(上海戏剧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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