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步升
一个时代的伟大与平庸,或者好与坏,衡量的指标当然是多种多样的,乃至是无穷无尽的,但有一个衡量指标,有时候却拥有无可替代的坚硬感,这就是:这个时代能不能经得住回头看。凡是经得住回头看的时代,哪怕有多么不完美,哪怕有多么让人五味杂陈,乃至还有许多难以回避的失误,如果这个时代的总体立意是要走正道的,是要往前走的,是允许和鼓励人们创造美好生活的,是要惠及所有人的,毫无疑问,这个时代都是一个在任何境遇下都会令人怦然心动的伟大时代。
中国的改革开放四十年便是这样一个时代,当站在四十年后的时间节点上回头看,即便是没有经历过这个全程,只是其中的某一个时段的参与者和观察者,都会生出一种恍然隔世感。也就是说,这个时代,从最初的暗潮涌动,到趑趄前行,到后来的快速奔跑,以至于取得今天的辉煌业绩,最初,哪怕是神仙,都不可能尽在掌握之中。确实,谁都得承认,任谁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而这个消解和颠覆了人类此前所有经验的变局,却是在总体上的风和日丽中进行的。这更是一个千古未有之奇迹。回头看,当改革开放之初,我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古老、农业文明最为深厚完备、农民人数最多的一个国度;当每一个人睁眼看世界时,遑论在漫长时间里闭目塞听的普通人群了,即便是一直处于话语中心,也算得上见多识广的人,外部世界所呈现的景观都会令其瞠目结舌。当时的我们与世界发达国家的经济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大有感慨今夕何夕的份儿。
一个立志有大作为的群体,而且是一个向来以五千年辉煌的文明史为底气的群体,从来都是不甘落后于人的,而要让这个群体昂扬起来,奔跑起来,辉煌起来,当然,首先要解除的便是禁锢。种种的禁锢,有形的禁锢,无形的禁锢,解放头脑,解放手脚。而种种的解放,既来自相对理性的决策层,也自发于相对感性的实践层。前者,更多的出于群体生存和发展的现实重压与长远战略的考量,后者,更多的则出自生存的本能。至今,小岗村那十八枚红手印,无疑,仍然是这个时代最为醒目的颜色。对于群体的最大动力是什么,是生存,是发展,对于个体的最大动力是什么,发展是未来的理想,最切近的是当下的生存。群体和个人,在这个特殊的境遇下,求得了最大的公约数。改革开放之初,中国有八亿农民,几乎等于整个欧洲的总人口,而且这中间还有数亿闲置的劳动力,也是相当于整个欧洲的劳动力。解除了思想禁锢,又解除了行动禁锢,让这些蕴含着巨大的、无限的创造力的劳动者去干什么,此前,整个人类社会都没有提供一个哪怕是粗略的可行方案,因此,也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了。群体在摸着石头过河,个体当然更要摸着石头过河。至今,回头看,这个显得有些粗糙的理念,无疑是撬动一个时代最为管用最为强劲的行动指南。
一个群体踏上了生存发展之旅,几亿人同时踏上了求生存之旅。前几年,网络上生造了一个先前没有过的汉字:囧。这个字一经出笼,引起的共鸣几乎是全民的,多年过去,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以替代这个生造字所能涵盖的意义的汉字。这是一种境况,群体所处的境况,个体所处的境况。一切都有点措手不及,群体在面临无穷无尽的新情况时,并没有前瞻性的、成熟的应对方案,个人更是要依靠误打误撞,失败了,是命运,成功了,是运气,所有的一切都无不体现为一种面目苦巴巴的“囧”况。率先走出土地的农民,明明干的是产业工人的活儿,社会需要这样的人,个人更需要这样的生活,但仅仅一个身份称谓,都令人“囧”不堪言。先是被称作盲流,这个称谓实在与时代潮流不相匹配,然后,便有了大家都可勉强接受的称谓:农民工。事实上,这个称谓仍然带有一点歧视成分,无非是为了强调城乡身份差别。在一个漫长的城乡二元对立的公民身份结构图谱中,这个并不得体的称谓似乎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为城市人群存留了原有的特殊身份和某种尊贵感,为新入城的农民赢得了某种合法性和有限的尊严。
如今看来,在农民后面合情合理合法地缀一个“工”字,确实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称谓,这至少标志着,一个拥有几千年的农业文明至尊至贵的社会构成体系,其挽歌已然唱响,一个真正的走向现代化社会的时代大幕已经徐徐拉开。与此相伴的,便是绵延几十年的,与农民和农民工有关的社会事件和社会进步。由社队企业到乡镇企业,再到民营企业,由盲流到农民工,再到产业工人,由农民占比百分之八十,到城镇人口占比过半,仅从这些称谓的变化,仅从城乡人口比例的更迭,都可感知到,我们经历过一个什么样风谲云诡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大潮中,不紧不慢地走,显然是慢了,跑起来,小跑,仍然是一种慢,那么,只有快跑,才是时代所主张的,和大家所希望的。就这样,四十年的时间,差不多跑完了西方世界百年,甚至数百年走过的路。在高速奔跑的路上,会丢弃一些必须丢弃的,也难免会丢弃一些不该丢弃的,免不了磕磕绊绊,也难免跌跤,前进中的挫折,成长的代价,既要一个时代承担,而重担的最重的那一头,可能会落到一部人身上。农民工便成为一个时代负重前行的群体。几十年来,多少带有负面意义的评价,多少令全世界为之动容的不幸事件,多少与农民工有关的社会话题,比如矿难,比如留守儿童,比如克扣和拖欠工资问题,有的诉诸于媒体,成为新闻事件,有的诉诸暴力,成为社会事件,而一桩桩原来很普通,属于社会管理层面的日常事件,非要闹到上级部门和地方主官出面,才可平息的程度。
群体在囧途,个人在囧途,正是在这个囧途中,群体在不断改良,在不断前进,个体的生存境遇在逐步改善,在不断向着人生的理想前行。一个时代的征程,一个人的漫漫旅程,在出发时,无论考虑多么周全,无论多么信心满满,对未来的道路上到底会遭遇什么,能否走到预设的目标,其实都是做了变化大于计划的心理准备的,何况这是一个涉及世界上最大人群生存的当下行动。那么,在这个伟大征程中,所遭遇的所有难题和挫折,都带有突如其来短兵相接的意味。正是这样,当终于到达一个时间节点,蓦然回首群体和个体所走过的道路时,才会生出“原来如此”的认知。在这个基本认知下,所有具有起码公正之心的人都会看到,中国已经由一个东方农业大国,跃升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国的农民已经化身为一个创造东方奇迹的群体,中国的社会,从总体上,已经由一个包袱沉重的传统社会,大踏步迈进了现代国家序列。在这个过程中,那个被称为“农民工”的特殊群体,发挥了无可替代的特殊作用,这个一向被看成是社会边缘群体的人群,事实上担当的是社会发展和进步的中心作用。而正是这样一个曾经备受歧视饱经磨难的群体,不但成为创造时代奇迹的主力军,也为本身赢得了尊严、利益和发展。无法准确统计,从这个群体中,诞生了多少企业家、高级技工、文学艺术家,还有掌握了一技之长的人山人海的普通劳动者。不妨这样说吧,一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需要什么样的社会角色,这个群体都会如数供给。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让每一个人都获得为社会做贡献,为自身求生存求发展的法定权力和内在动力,这才是一个正常社会要走的正途。
《芳草.潮》2018年6期,以整个一期杂志的篇幅,以农民工为主角,全面梳理了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社会的变化过程,这是一次全方位的回头看,也是一次价值非凡的回头看。在回头看中,我们看见了我们的国家所走过的一个艰难而伟大的时代,我们看见了我们的农民工兄弟所走过的艰辛而伟大的人生之路,我们更看见了,国家、群体和个人,所走过的旅程原本是高度重合的,三者之间从来都处在一个命运共同体中,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此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未来也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