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三坡：2008年度十大好书

　　由南方一家报业选出的年度十大好书出台了，仔细看一眼书单，除了几本附庸风雅的随笔，余下的皆是政论财经之类的读物，竟然没有一本诗集和小说，感觉是老干局推荐给街道办的社会资料。殊觉怪异。
　　据说，这些书是记者和学者推荐的，看来记者和学者算不得好读者，一本不看，也不觉憾然。
　　2008年的烟波渐远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一年，读了几本好书，蓦然回首，有如花草落叶。手指过处，尚有余香。
　　第一本：《莽汉·撒娇》
　　这是诗人李亚伟与默默的诗歌合集，基本上囊括了两个杰出诗人半生的智慧与才情。尤其是李亚伟的《中文系》等章，差不多堪称不朽了。这些天马行空的诗篇让我想起李白。据张万新私下告诉我，事实上，李亚伟就是李白失散多年的兄弟，只需要一句酒令，就能将他们串在一起。
　　在序言《天上人间》中，李亚伟的一段话深得我心：我不愿在社会上做一个大诗人，我愿意在心理、在东北、在云南、在陕西的山里做一个小诗人，每到初冬时分，看着漫天雪花纷飞而下，在我推开黑暗中的窗户、眺望他乡和来世时，还能听到人世中最寂寞处的轻轻响动。呵呵，还有比这更让人陶醉的说法么？
　　第二本：《陈寅恪与傅斯年》
　　十多年前，大约是三联书店出过一本《陈寅恪最后20年》，沙里见金，本博深为激赏，几与《万历十五年》相并论，并向岳大师郑重作过推荐，记得岳大师当下叹服，想不到十年后，岳大师炼了神功，又不服了，而且还叫板，回敬了本博一卷《陈寅恪与傅斯年》。本博两相比较，高下难判焉。
　　上周，凤凰卫视为此书作了推荐，但显然主持人没有细看，出了好几处乖谬，把岳大师乐得不轻。因之，反复敦嘱我仔细拜读。有个持平之论。
　　我拿出少年时对待毛著的架式，拜读了好几页，赶紧回话了。
　　两书书名徒似，内容迥然，前一本写的是陈寅恪生命的余响与苦厄。这一本写的是两个大师的奇崛一生。从厚度上看，应该比前一本更详尽、更有看头。从质量上看，却未必更悲悯，更具文采。
　　所谓人世几回伤往事，江湖夜雨十年灯，陈寅恪与傅斯年的往事堪哀，值得一个作家去苦坐十年。去对一代学术大师的苦心孤诣表达最透彻的同情与理解。
　　岳大师显然是尽力了，不读当然是读者的罪过。没有买的赶紧买。
　　听说已经突破20万册了，应该赚了大把银子，上得作家富豪榜了，也不知道岳大师为啥迟迟不摆庆功宴。
　　第三本：《向毛主席保证》
　　这是诗人杨黎的一本小说，他的废话小兄弟吴又曾写过一句精妙的文案：一个民族的多事之秋，一个少年的情色幻想。
　　而我更在意的是这本小说的写法。作品基本上是以成都方言写成，幽默顽皮、酣畅淋漓。叙述艺术上，是典型的废话表达，实现了杨黎多年来在废话艺术上孜孜以求的审美。是近十年来不可多得的一部奇书。足以让任何一个名声响亮的中国作家失色。
　　但可笑的是这样一部天才洋溢的小说，竟然只能以地下印刷的方式出版，是不是对中国文学的绝妙讽刺呢？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当本博用同样自费出版的一只喜鹊与杨黎的毛主席相互交换后，本博直接经济损失达200块钱。导致我本年度还处于欠账之中。但我觉得最大的损失仍然是读者，他们可能错过了这个时代最值得一看的奇书。
　　第四本：《太阳少年》
　　这是中国大陆唯一受到本博尊敬的学院派导师苏牧先生给一部中国电影写下的解读专著，而该电影的导演也同样是本博唯一欣赏的中国电影大师。
　　据我所知，世上为一部电影写一部学术著作的绝无仅有，高堂佳酿酬知己，桃李春风酒一杯。这完全是英雄相惜，我记得看完此书后，情不能禁，大有感怀，当即给苏牧先生发过这样一则感慨的短信。
　　大约在《雕刻时光》中，塔可夫斯基曾经强调过自己的身份：比起艺术家，他更希望自己是一个诗人。这是塔可夫斯基让我喜欢的一个根本原因，于是，有一年，我将《雕刻时光》推荐给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因为他懂得诗意是最高的艺术法则。
　　在中国的导演中，明白诗意之美的，好像唯有姜文，无论是《阳光灿烂》还是《太阳升起》，都是横溢的诗篇。
　　而苏牧的《太阳少年》，把阳光灿烂的细节渐次展开，让读者对一匹绸缎的美因缓慢的体会而得以加强，它让我们再一次去重温乡村公路上驱驰的坦克，飞机机翼下随风起伏的草坪，一个书包飞落的时光流转，从米兰头顶上浇下的清澈的水声，以及一群少年坐卧在霜色重现的屋檐上弹吉他唱歌的如水一样流过的蔚蓝色的夜晚……
　　此外，它还是一本充满激情的书，你很容易在在字里行间体会到作者对一部电影由衷的热爱和赞美。
　　这段时间，我在拜读作者的另一部名叫《荣誉》的煌煌巨著，装帧华美，应该是每一个导演和编剧的案头读物。
　　第五本：《五月女王》
　　女作家颜歌的一部心血之作。同时也是80后作家中最值得关注的作品。
　　从一场秘密的谋杀开始，小说带领着我们来到了八十年代的一座尘土飞扬的平乐小镇。在混乱的、生机勃勃的街道上，人们在欲望与道德的压迫下苟活着，而在无边的栀子花香里，高大、沉默的女孩袁青山在守护着她孤独、隐忍、绝望的爱情。更加让人着迷的还有变成杜鹃鸟的姑娘和成为鲇鱼的垂钓者以及那些无处不在的神灵，它们犹如一块神秘的蜡染布悬挂在袁青山奇特的命运里。最终，爱情的女王在五月浓烈的栀子花香中死去。悲剧发出来它灿烂的光辉。这是一条汹涌河流，它宽阔。悲伤。美好。在不知不觉间就将你淹没。
　　第六本：《城墙与落日》
　　80年代写《致埃舍尔》的那个哲学狐狸又回来了。他叫宋琳。夏天，我们在一个酒桌上饮酒，恰好毗邻，相谈甚欢，我惊喜于世上还有这样优雅的诗人，而且还是朱大可先生的同窗。这是我喜欢的诗人。比起作品来，诗人才是唯一重要的事物。世上好诗何止万千，写诗者又何止万万千，但真正的诗人却廖若星辰。比麒麟还难得一见。
　　他去西方世界漂泊了十有余年，初回故国。华发苍然。仿佛灵魂一样干净。
　　《城墙与落日》是他的漂泊记录，但我更愿意把它看着是对汉语古典心灵的怀恋。显然倦于哲思了，乡关风物占据了他的内心，而他伟大的诗歌技艺日臻于随心所欲。随便摘录一段吧：
　　微雨，行人，我注视泥泞的街，
　　自行车流上空有燕子婉转的口技，
　　雾的红马轻踏屋顶的蓝瓦，
　　我沉吟用紫金命名了一座山的人。
　　阅读这些诗句，我仿佛看到一个晚年的贺知章回到萧山，乡音起处又见炊烟，目光里满是温情。
　　第七本：《闲人野士》
　　十八年前，作家老村因一部乡土小说《骚土》而一举成名，随后销声匿迹。仿佛一个相当成功的隐士。去年我才知道他蛰居京城，距我幽居之处不远，他这些年卖画为生，与当年郑板桥大师略无二致，他的形象高古，心藏大美。活得闲雅有趣。这本《闲人野士》的随笔，基本上道尽了一个野士情怀。他的文风讥讽而放达，用黄庭坚的话说，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用王国维的话说，是以自然之心观万物；用何三坡的话说，是山野生动的民间表达。
　　《闲人野士》大抵是心性文字，这等文字最宜于我这等乡下人。枕上厕上，俱可闲翻，但细读之下，却能读出天地万有的脉脉温情，所以我们几乎一见如故。喝了好几次酒。还一起谋划弄一个救助网，救助陷于贫困中的作家与诗人。明年春天，我们的网站开通，恐怕老村兄就不得闲了。
　　除了身边的闲云野鹤，我还希望在城里劳作的人们忙里偷闲，看看《闲人野士》，看一个乐知天命的家伙知人论世，实在是件快意之事，远比你们去读一个当红作家的文字率真、亲切。
　　第八本：《风雅颂》
　　同窗好友阎连科的一部力作，刚出版就送我一本，本来我们打算做个对话录之类，但因作品中粗暴的性爱描写，让我迟迟不能卒读。但逾过性爱章节，仍有让人惊异的叙述。与广受好评的《受活》一样，他延续了自己荒诞叙述的才华。对中国知识界的现实生存处境有酣畅淋漓的讽刺和揭露。
　　我将阎连科的写作命名为诅咒文学，他始终在诅咒现实之恶，同时在表达一个作家诅咒的勇气。对一个中国作家而言，才华固然不可或缺，但勇气尤当嘉勉。从这一点上看，他屈指可数又弥足珍贵。
　　这也构成了海外学者刘再复先生亲赴诺贝尔文学院力荐阎连科的最大理由。他能否为我们带来光荣？神鬼莫知。但这个老实得如同农民一样家伙，几乎每次都是作品甫出，总把出版署惊得一楞一楞的。很刺激，很好玩。匪夷所思。
　　第九本：《伊甸园之门》
　　我在一篇博文中说起过，这是一本失而复得的书，让我振奋。
　　20年前，它曾经像一块吸铁石，抓住我。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奇妙的夏天。至今我依然记得詹姆斯赖特的诗句，奇异又优美：
　　在两株松树间阳光明媚的土地上，
　　去年的马粪，
　　熊熊燃烧，变成了金色的石块。
　　迪克斯坦以他汪洋恣肆的笔触，回溯了60年代的美国生活：摇滚，吸毒，朗诵会，狂欢似的群居。野心勃勃的实验小说。金斯堡。鲍勃迪伦。冯尼古特--梦幻般的名字。
　　就像茨威格说的那样：诗歌统治了一切。看上去像一个神话。多么美。
　　第十本：《花朵的秘密生命》
　　美国自然作家萝赛的旷世名作。
　　想象着一个作家蹲在密苏里植物园中一个屋檐下说起一株会说话的树，呆在一树芒草旁听开花的窸窣声，在花园中揣度紫罗兰的心事，打量水仙花受孕后的意乱情迷，因三色堇的阴门般的脸满怀期待地朝向天空，而羞红了脸。该是多么有趣。
　　这是一个童心无染的作家，她的文字迷人，眼前的这本《花朵的秘密生命》不亚于《瓦尔登湖》，都是在向伟大的自然致敬。
　　作品曾荣获过专为自然作家设立的 "山与原"图书奖，此书中文版还在台湾获得开卷好书奖。获奖当然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它说出了一个惊天秘密：由于人类愚昧的工业扩张，生物的第七次大灭绝会在2050年后如期到来。我们的儿孙将成为这场灾难的目击者！
　　最显著的灭绝是热带雨林，贪婪与无情的砍伐，使得我们正以暴风般的速度失去这个生态系统。作品预言，50年内，剩下的雨林将只有现在的百分之五。而对水资源的肆无忌惮的污染，在逼迫植物死亡的同时，也正在威胁着人类的存续。
　　我把它当作圣经般的警世之书。希望每个人都能倾心一读。爱护我们的环境。
　　除了这十本，今年还读到了好几本诗集，雪莹的《另一种声音》温婉抒情，张后的《草尖上的蝴蝶》纯真而唯美，印象最深的是阎安的《玩具城》与宗霆锋的《渐深渐暗淡山楂树》，两位作者都居住在陕西的一个边鄙小城，却写着最现代味十足的诗歌，过着李亚伟理想中最美好的诗人生活。
　　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面目可憎，言语无味。我是簿书堆积尘生案，一年只读十来本书，算起来，三十日才读完一本，满心愧疚之情。所幸大抵都是好书，又让我聊感宽慰。
　　稿源：荆楚网
　　作者：何三坡（作者系著名文化批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