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梅以来,罕见暴雨轮番灌注,湖北江河湖库全线告急,应急响应、紧急动员、军警驰援,灾区安危牵动国人心。但也有些网友对防汛抗洪不太理解,咱们现在就来说说江湖上那些事儿。
武汉城区一有渍水,网民就骂填湖。骂得没错,“人不给水出路,水就不会给人活路”,但责任不应只由现任政府来背,翻开历史看看,长江流域填湖填了上千年,一部长江开发史就是一部填湖史。
中学课本里有篇文言文《公输》,讲的是墨子劝楚王和鲁班放弃攻打宋国的故事。鲁班是木匠的祖师爷,院士级高工,楚王请他造了个高级云梯,准备去攻打宋国。热爱和平的墨子跑来劝阻,讲了“富人不能偷穷人东西”的道理,还郑重其事地拍楚王马屁,“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楚王居然被他说服了。鲁班造的云梯,相当于今天在中国南海附近游弋的航空母舰,稍一比较,发现某些域外国家比两千多年前楚王的思想境界差太远了。
洞庭湖上的捕鱼人
话说回来,先秦以前,今天的江汉平原即为云梦泽,东西约在400公里以上,南北不下250公里,有两个青海湖那么大。后来,长江和汉水带来的泥沙不断沉积,云梦泽范围逐渐减少。东汉末年,赤壁大战后曹操败走华容道,遇关公义释。华容道在今天荆州市监利县境内,当年已不复烟波浩渺,变成了泥泞沼泽。最近,荆州市给关公这位“前市长”塑了个比美国自由女神像高十几米、重5倍的巨型青铜像。当唐朝大诗人李白在荆州写下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的诗句时,古云梦泽已解体为星罗棋布的小湖群,洞庭湖成为长江中游最大的“水袋子”。
全球体量最大的关公青铜雕像露脸荆州
围湖造田始于南宋(1127-1279年)时期,当时淮河秦岭以北均被金国占领,大量难民涌至南方,不断修筑堤垸围垦湿地,加上长江汉水两岸大规模的军事屯田,云梦泽已无迹可寻,取而代之的是垸堤蜿蜒、阡陌交错。饿肚子长大的朱元璋嗜田如命,仗打到哪田就造到哪,当了皇帝后还把4000多户凤阳老乡安排到湖北造田。
皇帝带了头,很快就掀起了围湖高潮。明初以后,长江中游官民堤垸大兴,造就了膏腴肥沃的平原,谓之“湖广熟,天下足”,但同时破坏了自古以来河道湖泊蓄泄洪水的天然形势,导致水灾频率增大,农民收成得看老天爷的脸色。江汉平原有句妇孺皆知的俗语,“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一年若要收,狗子都不吃糯米粥”。靠着好年景的收成,湖北在中国的经济地位迅速飙升,明朝出了在位时间最长的嘉靖皇帝和“一代名相”张居正,晚清时期成为中国近代工业的摇篮,1911年更作为辛亥革命首义之地成为全国政治中心。
“湖广熟,天下足”
到江汉平原农村寻访家谱,不管祖上是河南山西还是安徽江西,没有哪一个家族不始于围湖建垸,也就是说,今天生活在江汉平原的几千万人都是围湖造田者的后裔。围湖填湖不只“与天斗”,最血腥的是“与人斗”,争排争灌导致的纠纷和械斗不绝于史。光绪八年(1882年)六月,江陵知县吴耀斗组织人力扒开垸堤,柴林河南岸700余垸被淹,与北岸900余垸发生十几万人参与的大规模械斗,震惊朝野。与那阵势相比,前几天土耳其的军事政变简直就是小儿科。
民国时期,政府屡屡颁布严禁围筑私垸的命令,但无一执行到位,湖北境内争占河滩湖地和盲目围垸之势仍然得不到控制。1931年大洪水,武汉全市沦为泽国,40万人受灾,3619人死亡。1932年,蒋介石先生亲自主持在武汉修个三孔闸,请美国人任总工,用英国造的闸门,搞了3年半才建成。
1931年,武汉大量民房被淹,20万人无家可归
直到新中国成立,填湖围垸的火药味才烟消云散。要说还是共产党厉害,一场土地革命秒杀了绵延上千年的填湖围垸之风,紧接着打响“人民战争”,发动群众大兴水利。新中国首任湖北省委书记是木匠出身的革命家李先念,这位后来成为继毛泽东、刘少奇之后的共和国第三任国家主席提出了“三字经”:挡、排、蓄,也就是防洪、排涝、灌溉三大工程体系。1952年修建了荆江分洪工程,两年后在史所罕见的特大洪水中三次开闸分洪,举世闻名。此后,大量堤防、涵闸、泵站工程投入使用,江汉平原“横有沟、纵有渠”“洪有防、涝可排”,千百年来因盲目围垸造成的混乱水系整饬一新,而冬修水利成为每个农民必尽的义务。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缺粮缺得厉害,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了不少人,咋办?作为“天下粮仓”的江汉平原不作贡献恐怕不行,于是新一轮围湖造田兴起,机械化加集体作业,速度几何级数增加,“千湖之省”天然湖泊面积锐减,“人抢水的窝,水冲人的家”,拉锯战又开始旷日持久地上演。当时的人们洋溢着英雄主义的豪情,“敢教日月换新天”,他们留下一大批至今仍起关键作用的水利工程的同时,也把水的容身之所挤压得过于逼仄。
1998年长江暴发全流域特大洪水,此时的中国经济正在腾飞。有了点家底,国家的粮食安全有了更高层面的保障,对围湖造田的依赖性不那么强了。正因为如此,当年洪水还没完全退却,国家就启动了大规模的平垸行洪、退田还湖工程,开始给水让路,追求人与水的和谐。
湖北大面积退田还湖
有个更大规模的工程同时展开,那就是朱镕基总理亲自抓的退耕还林和天然林保护工程。除了洪水外,长江还有个大问题是泥沙问题。古云梦泽被“肢解”、荆江大堤的游移不定、洞庭湖的萎缩,都是因为泥沙淤积。上游地区树多了草多了,水土保持住了,流入水中的泥沙就少了。所以“天保工程”加上退耕还林,绿了当地的山,净了下游的水,不愧“天”字号工程。
有网友开玩笑,“湖北只剩下‘湖’,找不到‘北’了”,其实,不管今年是否有强降雨,湖北的“指北针”早就有了。今年1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前和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要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大保护”是雷打不动的既定方针,在这个方针的指导下,今年湖北的防汛抗洪明显“有所为,有所不为”,除了关键部位严防死守外,不少原本就是湖区的民垸或主动或被动破垸行洪,实际上是“水进人退”,不再是水来土掩。
如果水退了,人会不会再进?这个不一定。有些民垸以水产养殖为主,当然可以恢复生产。但有些对长江生态保护有重大价值的地方,恰好可借此机会退垸还湖、退湖还水。当湖北蓄水量最大的梁子湖超保证水位运行一周后,省委省政府当即决定与梁子湖一堤之隔的牛山湖永久性退垸还湖。大家注意“永久性”这三个字,这是对“大保护”方针最好的注解。
2016年7月14日,梁子湖的牛山湖永久性退垸还湖
把家园让给了洪水,住哪?吃啥?到哪上学?怎么就业?一大堆麻烦接踵而至,干这些活容易受气也容易挨骂,地方政府和基层党组织都揽过去了。要是实行土地私有制,这个活彻底干不了,没人愿意把家园让给洪水,白搭进去全部身家性命,正因为有一整套建立在土地公有制基础上的制度设计,基层政府才能干成这个活。说到这,自然会想到那个很有名的问题,“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
“大保护”方针有望终结长江流域上千年的填湖史,除了共产党言出必行的执政风格和执政能力强等因素,根本原因还在于综合国力及经济实力的提升,在于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及产业结构的优化。中国经济现在最主要的增长动力来自现代制造业和信息服务业,如果更多赖湖而生的农民能在城市就业,我们就有条件进行更大规模的退田还湖,真正反哺母亲河。
城市,作为经济和人群聚居的中心,正是当前防汛抗洪的重中之重。问题在于,大部分城市尤其是南方城市都依河傍水,因为在汽车飞机出现之前,几乎所有大宗物资运输都依靠河流,“假舟楫之利”。武汉的水尤其多,除了长江外,还有汉水等10条大河在这里入江,并在入江口附近形成了至少80个湖泊。湖北省80%以上国土面积上的余水要从武汉赴江奔海,光从地图上看武汉周边蓝汪汪的一大片,就有些眼晕。有着全国最复杂的“城市江湖”,加上一千多万人口,每年要排放的废水量就相当于10个东湖、60个杭州西湖,管好武汉的水真算得上是世界级难题。
武汉两江交汇 三镇鼎立
有网友说,“在武汉光有房、有车还不行,还得有船”。倒真盼着有船的那一天,你看国外那些海滨城市,很多市民都有私人游艇,城市专门建了不少游艇码头。作为“东方威尼斯”,武汉要坚持把正在做的“江湖连通工程”做下去,坚持退垸还湖,再像修城市快速路一样修些明渠航道并连贯互通,让城市水系安全、实用、美丽,届时,“到武汉去坐船”,一定会刷爆朋友圈。
水是生命之源,江湖上的这些事儿不可能与你我无关。假如我们不能直接帮助灾区,我们在本职岗位上把企业效益搞好,把中国经济搞上去,把国力搞得更强盛些,就是对灾区、对我们的母亲河最大的贡献。
坚守“长江大保护”这个湖北的“北”,江湖上的那些事都不再是事儿。
稿源:荆楚网
作者:张先国(荆楚网总编辑)
(作者:杨虹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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